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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之城.jpg趁著這一波「少年Pi熱」尚未退燒,正好談談也寫生存絕境的《末世之城》。有別於少年Pi怒海餘生的奇幻航行,以及杜子春式的仙境歷險,這部書信體的「安娜地獄紀行」寓言味並不濃厚,有的仍然是奧斯特式文字風格的內在孤獨與迷茫。
 
生存絕境是傷痕文學、存在主義與宗教信仰都不乏於探討的主題。想想,當殘殺與掠奪成為生存之必須手段,人又要如何擺脫自然的必然性拘束?自由意志在這樣的境況裡,是否仍有可能成立?所謂"地獄門前僧道多"—是真的嗎?一連串的詰問隨著標題泉湧而出,可以想見,這是個描寫"靈性"與"人性"拉拔較勁的絕佳切入點。

物資缺乏的末世之城裡,搶劫、暴力、強姦等不再是違法行為,政府唯一管制的只有垃圾問題,包括垃圾的收集、回收和再製成能源。當你驚訝於他們窮盡所有人力只管理糞便、垃圾與屍體,很快便會領悟,法治的潰散解體在末日世界裡是自然的結果。絕望感不言而喻地躍然紙上,於是各種帶有黑色幽默的自殺俱樂部,便顯得順理成章。但耐人尋味的趣味文字,事實上寫的是深沈的煉獄景象,驚覺到這是令人想哭的幽默時,會意識到在所有末日題材的作品裡,此筆法幾乎是原創性的,如此靈巧、令人折服。

外來者安娜懷抱著一種莫名的執著來到此城,將所見所聞以紙筆記下,寫成了這部作品。由於奧斯特之書不可或缺的要素-機緣巧合,在這個絕望而乏善可陳的荒涼城市裡,原本可能枯燥乾癟的記事,歷經了三次場景的轉換-依莎貝的家、國家圖書館與沃朋之家。每一幕中,盡可能以帶有張力的三人一組進行對白(奧斯特酷愛"三"這個數字,還可從安娜來到這裡時,正好待在第"三"人口調查區窺得)。

在第一幕安娜的獨白劇之後,登場的三位演員分別是安娜、依莎貝與費迪南,安娜流落此地,度過一段無處可棲身的漫漫歲月,遊民生活因搭救伊莎貝爾、獲邀入住而告終,安全的需求稍微滿足,不妨以馬斯洛的金字塔來看每一幕戲的結構,此時她得以從金字塔最底層往上晉階。如果說身居最底層唯一重要的事在於"活下去",那麼上升之後性靈的飢渴,是否會跟著生理條件的改善被平撫一點?出人意外地,這一幕即將結束時,潛藏在意識深處的殺人意圖竟被激發,惡意而孤僻的費迪南成了死者(關於他的死是本書中小小的懸念)。這幕戲似乎有點挑戰馬斯洛需求層次論。雖說密閉空間內的三人對峙是存在主義裡著名的「他人地獄」場景,但最落魄時安娜連死人的衣物尚且不敢碰,卻在衣食基本程度得溫飽時起了殺意,讀此段落有種背脊發涼的震顫感。

關於費迪南之死,應該是有像徵意義的。全心投入模型船製作的角色被塑造得極為立體(完美得令人想起百年孤獨的邦迪亞上校),他一方面擁有藝術家的精巧心靈,一方面卻又有著極度孤獨者的古怪邪魔。在來到伊莎貝拉小屋之前,也就是安娜初來乍到,親眼目睹許多殘酷駭人的地獄景象時,曾埋下一段伏筆引言:「你眼前所見的景象並不是輕而易舉便可抽離的事物,你無法看過就算了,因為每樣事物多少都屬於你,是在你體內鋪陳的一部分故事。孤伶伶一個人,徹徹底底獨來獨往,而這種生活根本就活不下去。」徹底孤獨的費迪南之死,宣告的是唯心主義行不通,冷漠、事不關己絕非破解虛無之道。儘管一切事物都將滅絕於遺忘,而所有景像是那麼地荒誕不經,飢餓與寒冷卻會無情、真實地逼向你,正視眼前現實反而才是身處虛幻世界的智慧。整部迷人而變幻的文字,讀來輕盈綺麗,實則蘊涵厚重的哲思,後文將會深入再挖掘此一思路的內裡。

第二場戲推入的佈景是國家圖書館(奧斯特迷當敏感嗅到,幾乎所有他的作品必定有個書堆世界,並且也都有"繼承遺產、展開新生"的過場戲),雖然也是三位演員輪流串場,但只以安娜和山姆的兩人世界為主,在這座雄偉而堅固的新住所,安娜度過了甜蜜的情感生活,寫書的工作也相當程度地昇華自我至知性的層次。幾乎可以說她朝著馬斯洛金字塔邁出遲早會登頂的步伐。正當幸福頂峰就在不遠處時,劇情急轉直下,安娜再度被惡魔之手拉向地獄。

無常襲擊了安娜,場景迅速切換至更宛如天堂的沃朋之家。事情變化之快速,簡直像杜子春的情節一般(不太懂蠻多人以歐威爾的《一九八四》與此書相比,《末世之城》的奇幻味大過寓言氣息吧!) 。兩個場景之間有個重要的象徵物-鞋子,書中埋了許多伏筆寫它的重要性(雨的殘酷、死屍的價值、恐怖之冬....等),促使讀者認真去思考其含義。因鞋子有"行"的意象,自然很直覺會想起前面提到的,儘管生命虛無,你卻必須正視生存的現實。也就是少年Pi裡的生存之道:Keep busy during the day. (或者,如心經雲「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幸福當然是幻覺,繼忘年之交伊莎貝爾死後,愛人、孩子、理想也於一瞬間灰飛煙滅,很顯然地無三不成禮,沃朋之家的天堂幻覺總有一天也會消逝,這一幕戲不過是安娜切斷執著眷戀的試煉過程。結局如何?就像橫在我們生命的前方也同樣是未知一般隱晦,充滿也許是可能性、也許是絕望的一團謎霧。

不過是薄薄的一本小書,但它讓我第一次注意到奧斯特處理細節的功力。例如兩場戀愛的描寫,當讀到安娜和山姆的深刻愛戀時,隱約會覺得不對勁,猶記得《月宮》裡奧斯特寫失去摯愛的情節,那種感染力是無可比擬的,為何寫這兩人的情感聯繫,卻只給人」大略描摹」的速寫感?直到後來維多利亞出現,潮水般的愛慾在兩個孤寂女性之間泛濫開來,才了解映襯的手法是要突顯較為特殊的同性情愫,使孤寂的主題更無庸贅述地自然呈現。又如伊莎貝爾的死,寫得極為真實而細膩,緩慢而冗長的過程似乎頗不必要,但仔細推敲,整個身不由己的自然死亡過程裡,和那些自殺俱樂部成員的自主選擇,又似乎能從其中得到生死觀照的體會。小說會讓人愛不釋手,除了美麗的文字,細節的設計其實更是魅力所在,這裡可見一斑。

最讓人在意的細節,則在書信體的選擇。契訶夫說:「一個人面對壯麗、巨大陌生事物的心理反應,不管是風景、道路、建築或是藝術,我們會憂傷地油然升起一股宿命的感受,覺得自己必將註定沒沒無名地活著,然後又沒沒無名地死去,和這些壯麗、巨大的事物相比,我們如此渺小。於是在無奈與無助之中,多少人本能地撿拾周圍任何可用的工具,衝動地在石頭上、樹木上、柱子上,甚至恨不得在藝術品上,留下我們的名字。」不知道安娜究竟把這封信寄給誰,也為她和山姆辛苦寫的書付之一炬感到愕然,但書寫的過程,就如同製作小船的費迪南,他在想像中乘坐這些船,同時也當它們是秘密呼救的信號,然而不以為有人會回應這個信號,他心知肚明:哪兒也去不了。書信的含義,表達了此一孤寂卻又徒勞的書寫渴望,閔上書本之際,無奈地感受一種深刻的苦楚,或許帶著一點堅強與韌性的體悟,如同穿越地獄的安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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