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被董啟章腦粉推坑，買了他五六本作品，最近才開始把書挖出來讀。對傳說中董啟章作品的艱澀有些忌憚，決定照著創作年表的順序來讀，第一本自然是董初試啼聲之作《安卓珍尼》。真是選對了，這個中短篇合集還在可理解範圍內，不難讀、語言風格清新亮眼、充滿獨創性。呣，很久沒有這種讀完一本書時通體舒暢之感了！有種自己正漸漸走向入坑之路的感覺....
此書集結了三個中短篇—《安卓珍尼》、《少年神農》，和《聰明世界》。剛讀完時會覺得大部份的震憾來自於《安卓珍尼》，通篇凝聚如箭在弦的張力氣氛，成功帶出爆炸式高潮；加上情慾的描寫特別吸引眼球，三篇之中她便格外地讓人印象深刻。不過也正是這種高潮式的結構，讓小說的戲劇性壓過了真實性。厲害的是，作者刻意大量書寫學術文字，掩去了這個小瑕疵，詳實的演化學和生物學知識，讓人在讀著科學論文般的內容時，毫不察覺荒誕感被淡化至不著痕跡，實在是有趣的手法。
著名的張學家止庵說：「張愛玲的小說有兩個特色，一個叫殘酷，一個叫蒼涼。」這其中，"殘酷"之美的上乘之作，《半生緣》當之無愧；而"蒼涼"之美的經典，則非《金鎖記》莫屬了。這部文學史上著名的經典美文，裝載各種繁複華美、令人精妙叫絕的比喻，同時文字充滿了飛揚的魅力、和對古典語言的嫻熟駕馭。
喜歡張恨水、受鴛鴦蝴蝶派薰染的張愛玲，從小就是非常會說故事的人，《金鎖記》這樣一個簡單題材的故事—青春美好的女子如何變成怨毒刻薄的婦人，文字信手拈來，意象流轉、豐富靈動，充滿了語言之美。然而，精緻美文所刻劃的，並不是什麼深邃清澈的境界，反而是污濁陰暗的絕對孤獨。
28歲，已寫出《第一爐香》、《傾城之戀》、《金鎖記》、《心經》、《封鎖》、《紅玫瑰與白玫瑰》、《花凋》等曠世經典中短篇的張愛玲，首次嘗試創作長篇。年輕祖師奶奶一出手，就是經典，《半生緣》無疑是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張作。
無數讀者讀《十八春》（改寫前的《半生緣》，連載於當時的上海《亦報》）讀得如醉如癡，常對書中人物真假不辨。當讀到曼楨被姐夫污辱，所有人無不義憤填膺，不但為曼楨一掬同情之淚，也狠命詛咒曼璐和鴻才。甚至很多人在連載期間寫信給張愛玲，認為非把這對狗男女槍斃不可（Orz.…），他們不忍看到曼楨的悲劇再發展下去。
《連環套》（以下簡稱《連》）收錄於《張看》。故事以香港為背景，敘述廣東人養女霓喜的一生，她先後跟了不同種族的男人（印度人雅赫雅、中國人竇堯芳和英國人湯姆生），生下幾個混血孩子，但從未正式結婚。人物原型是張愛玲在香港求學期間，透過炎櫻認識的一個廣東女人（麥唐納太太）。
霓喜以同居為終身職業。故事起首描述女主角的文字超級經典：
一直非常喜歡林徽因的詩，認為她的才氣甚至超越徐志摩。不過偶然間，在某個建築論壇上看到關於她的介紹：「少有人知林徽因在建築上的成就，她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建築師，其傳統建築著作，一直是從事中國古代建築史或文物古建築的重要參考工具。
說來也巧，在這之前讀了阮慶岳和顏忠賢的小說，兩位都是建築師，當時便納悶著建築與文學間，是否有強烈的相關。待讀完林徽因傳方瞭悟到：建築具有很強之實踐性的特點，正和詩歌、書法、繪畫、音樂、電影等相通，都是讓生命更加美好的努力。從這一點看，醫學也是創造世間光亮的，難怪醫師作家契訶夫、毛姆、柯南道爾等，讓人如此著迷。
誰能不愛張愛玲？正值青春年華的，讀她語不驚人死不休、殘酷華麗的文字，如何不被那俐落漂亮所吸引？經歷過世事艱辛的，凝視爬滿蝨子的華袍，又怎不為千瘡百孔卻極美的人生而動容？
一趟上海行，從消極讀者轉成中度張迷。認識了她作品裡的純粹美好，開始有讀完心儀作家所有作品的想望（和行動）。年輕時沒讀懂她的孤冷其實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中年重讀頗有驚醒之感。待讀到萬轉千迴《小團圓》「是的，愛情完全幻滅了之後，還有什麼東西在。」更是徹底被擊潰。已經沒有了、幻滅了的愛，她還能從中看到我們無法看到的，這樣令人望塵莫及的極度敏銳，像符咒加身，之後只能乖乖成其死忠粉絲。
這是部描述中國最動盪時期的作品，時間跨度頗大（四○至八○年代），涵括了內戰、文革、四清等等，但描寫得最驚心動魄的，主要是土改的歷史。因嚴歌苓也被歸在張派作家體系裡，很自然會想到也寫土改故事的張愛玲作品《秧歌》，正好拿來作一比較。
繼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後，再次撞牆。這部王小波全集裡密密麻麻的文字、充斥全篇的性描寫，讓人讀到快喘不過氣來，如果說精鍊、留白的文字，讓人在見於言外的空間裡得以呼吸、思索，那麼王小波緻密、濃厚的荒謬感和怪異陳述，則像掐住了人脖子似地壓迫，逼不得已你只好投降—但直至對方鬆手的一刻，也還沒能明白整部複雜多義、夾雜符號的作品，究竟是何指涉。
《黃金時代》是我讀過的知青文學中，最不按牌理出牌的一部！滑稽戲謔的語言、特立獨行的思維脈絡，簡直像在探究小說可能性之極限。全集裡收錄五個中短篇：《黃金時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革命時期的愛情》、《我的陰陽兩界》，除了把最隱私的性拿來當家常便飯，赤裸而無恥地大書特書，還有各種極具震憾性的荒誕離奇。比如《似水流年》中，賀先生從樓上跳下來腦漿塗地的描寫，真教人印象深刻、經年難忘；還有同一篇中講大躍進時，為了讓大糞快速成熟，幹部們讓家家戶戶在開飯前，先用自家的鍋煮屎，這一段不知是否為史實的描寫，噁心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根本超越怪誕的範疇。
迷死人不償命的精彩小說！寫民初溫柔敦厚的兒女情長，兼有俠骨柔腸之忠肝義膽，同時不乏精深高妙的佛門思想。
故事的開展，沈鳳喜和樊家樹之間，如擾亂一池春水、波波擴散出去的漣漪，蝴蝶效應般地為故事角色們，開啟人生的重組序號。戲中配襯人物雖多，主線故事只簡單清晰地繞著一男三女推移，讀者能夠深刻感受那無比震撼、雀躍不已與心醉神迷。偏偏除了才子佳人，另有讓觀眾心疼的癡心等候者，甘心愚昧地守護沒有結論的故事──只為愛情。情傷者受傷卻不自覺，繼續為心挖洞。
翻開〈長恨歌〉，會以為錯拿了巴爾札克－鉅細靡遺的繁瑣舖陳、冗長黏膩的細節描摹，女性特有的絮絮叨叨頗令人不耐；闔上時則會詰問：〈長恨歌〉入選中文小說百強的理由何在？
論原創性，王琦瑤和李主任的亂世情緣寫不過〈傾城之戀〉的白流蘇和范柳原、懷舊浪漫和城市象徵又遠不如〈台北人〉之經典、寫宿命意識，〈京華煙雲〉好像更好些；論時代變遷的記實，像這樣從小處著筆，東拉西扯的文體，其終極關懷又教人很難捉摸－除非，寫作風格的細微瑣屑，正是一種刻意的選擇（這樣的選擇，用意是什麼？）。奇怪的是，雖然找不到它不可取代的特質，閱讀時卻很捨不得放下書本，王安憶這部名作的感動力，不是那種深刻的生命悸動，文字的精工細琢是有其動人之處，但愴涼之美以及細微的懷舊哀愁感，更是獨特之處。
每天醒來，眼前出現一片清晨，無語無念的剎那，「誰在生命裡主宰著我」的疑問常會出現，雖然知曉下一刻仍將向前、繼續於人海掙扎，心底卻隱約覺得懞懂之感難以壓抑。這微小的感受逐年堆疊，此時突然讓我想要發表這篇文章，寫書評網誌至今三年多來，有個困惑逐漸地加深，已滿溢到達臨界點，不能不為文整理一下了。
一本關於方言的奇書！通過方言，人對世界的最初體驗與認識、封閉地域性的沈靜不變，能被發掘出無數的時光。以此發想作為小說題材，感覺再自然也不過、無啥可奇。但韓的文字猶如散發著清香，引人進入幽幽奇想之中，沈澱在語言和時間之中的文化歷史、潛藏的人性就這樣擴散開來，就非人人辦得到了。
曾落戶於湖南汨羅縣的韓少功，下鄉為知青的數年間，發現當地方言頗有典故意義，搜集了上百條詞語，就生活中的題材寫成這部既有小說性、又富哲學趣味的特殊作品。詞典形式是本書的另一奇—號稱可以從任何一頁翻開來讀，不過為了可讀性，紙本書還是重新作了編排。所謂可讀性，我想指的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懸念，原本每一章節都簡短而各自形成一個整體，具有促使讀者停頓的效果，如此可避免受到敘事者的絕對主導，而更深入人物的情境當中。但因為各個精彩人物之間的串連，完美地幻化為教人欲罷不能的故事，完全去除懸念的作法只好稍作折衷（這是正確選擇，我讀過好讀網的電子版，完全以筆劃數為原則的編排，真不好消化，會把紙本熟讀幾次、搞懂來龍去脈之後再選讀它）
曾在某社群（ptt?）看到有人問：要怎麼買到新地這套絕版的大陸作家叢刊？結果出現認真的回答：「到圖書館借，再報遺失。」這本汪曾祺短篇小說選，的確經典到會讓人「惡向膽邊生」，興起偷書的可恥念頭。比起迷了二十來年、同一叢刊中的〈綠化樹〉，相見恨晚的〈寂寞和暖〉，更教人愛到無法割捨。也可能是年紀的關係，一向愛看繁複濃重的作品，這一回遇上疏朗清淡的汪曾祺，卻默默地自動繳械了....
〈黃油烙餅〉
對我來說，傷痕文學具有一種魔力，那種作家從苛虐至極的迫害中抬起頭來，長期被壓制的創作慾望和滿腔的激情，迫不及待地需要宣洩，忽然之間，百花齊放、鬥艷爭奇，展開一幅稀有的美景，執意挖掘「傷痕上的美、痛苦中的歡樂」的文學型態，教人讀來總有種刻骨銘心的傷痛。
《綠化樹》是其中我最喜愛的一部。
頭一次讀駱駝祥子是大學時，才一讀到開頭洋車伕的勞動內容及生活，就對它真實、精細和完整的摹寫，感到喟歎驚奇，整顆心被那欲一窺究竟的好奇牢牢抓住。短短幾頁詳盡的車伕生活紀實裡，祥子醇厚、潔淨的心靈自然地開展在眼前，作家向他傾注了真誠的注視和殷憂，令人在不知不覺間，對努力奮鬥的主角產生深厚的同情，看到他買上車的那一刻，更是幾乎跟著他喜極而泣了。
很快地發現到，使我入迷的不只有令人身歷其境的描寫手法，書中特殊的京腔京韻，清爽悅耳、輕脆快當的北京話也是神奇的要素之一：澄澈、明快的風格，錘鍊的文字在作者的純熟的駕馭把玩之下，那麼準確地把故事裡的人事物釋放出來，沒想到文字的迷人程度，可以令閱讀充滿享受感到這種程度。故事繼續進展，遍體鱗傷的記憶仿佛被喚起，祥子大聲吶喊出聲聲「憑什麼！」，將整個底層社會困頓、不解與憤怒的經驗爆炸開來，到了悲苦的最頂點，作者寫道：
闔上圍城，竟說不出任何感動，雖然閱讀著這部「現代儒林外史」時，每每被其辛辣的諷刺，笑到前仰後合，一旦靜下心來細想它所帶來的啟發，卻愕然地發現一無所穫。
圍城的意象極明晰：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內的人想逃出來。理想和現實的矛盾，從追求與掙扎，到幻滅與絕望，方鴻漸在學業、事業與婚姻上的困境，那種無奈到極點的際遇，的確使人感傷。不過是否因為語言藝術過於精湛，反而使得圍城的內涵相對之下被削弱了？這麼精彩的一本奇書，讀畢卻沒有看完奧斯汀的作品時，那種急欲找同好一吐為快的滿溢衝動，它的諷刺太過精準，深刻關懷反而隱而不現，讓我覺得它少了一點成為雋永經典的特質。
除了《人性枷鎖》、《虛構的家》、《大亨小傳》和《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之外，《金盤街》也是我的「一百零一遍」書，沒事就會拿來翻。跟其它四本一樣，我說不上來為什麼老愛重讀它，可能是純粹的文字之美；也可能是書中圖像鮮明；也可能其中的人性剖析刺中了我的某個痛點，總之，很需要再去買一本新書備存著－它快被我翻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