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選擇寫書評的書,除了大陸作品和日本文學,不是跟毛姆有關(本人著作及其珍選的世界十大小說),就是跟村上春樹沾上邊的作家,如保羅‧奧斯特、費滋傑羅、契訶夫等,所以瑞蒙‧卡佛自然也不能遺漏掉。這位村上如此眷戀,以致於花了十幾年時間,翻譯完他所有作品的作家,想必有著令人難以抵擋的魅力吧!
書的封底以「村上春樹寫作受其影響甚鉅」,來推介這部卡佛初次在台出版的首作,在展讀之前便不免有了幽默、天馬行空、雅痞、爵士樂等先入為主的印象,不料卡佛的文字卻出奇地平淡無味,不僅鬱悶、陰冷,還充滿如鯁在喉、心痛壓抑、束手無策、無路可逃的中年況味,怎麼看都是蕭索孤寂的灰色作品,勉強說的話,可能只有些許茫然哀傷的影子,和村上風格有點關聯。這就使人像當初讀大亨小傳一樣,又要開始納悶,讓村上如此著迷的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
如果以他曾說過的一段話為線索,也許能有點頭緒:「傑出的翻譯,最必要的東西不用說是語學能力,然而不亞於這個的──尤其是小說的情況──我想必要的可能是充滿個人性偏見的愛。說得極端一點,只要有這個,其他可能什麼都不需要了。我甚至這樣想,我對自己作品的翻譯最希望要的,說起來正是這個。充滿偏見的愛,才是我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最充滿偏見地熱愛的東西之一。」
身為村上迷,在此要大膽猜測,這個所謂"充滿偏見的熱愛",指的是作家在從事創作時所堅持追求的某種執著,就像契訶夫和巴爾札克,持續不輟地以每部作品來展示某個帶著疼痛感的人生切面。卡佛的短篇也有這種獨特的味道,每個迷你故事皆由大量白描的日常生活流水帳、細膩瑣碎的畫面、滿溢人物內心態度的動作,以及簡單對話組合而成,讀每一篇精細簡單的作品,都能從中發現我們容易忽略、遺忘的細節與瞬間。就像在讀詩一樣,也像在欣賞佈滿點描或線條的印象派畫作。
往往只寫一件事、一幕場景、一個欲念,便帶出一成不變的生活,堅硬的現實裡爬滿了沈重和掙扎,卡佛的一篇篇描繪裡,幾乎沒有幸福可言,讀著便能意識到我們置身其中的平凡人生,那種四顧茫然的乾燥沙漠,透露些許
詭異、頹廢的美,看來簡單清晰,實際上又難以捉摸。仔細閱讀村上喜愛的作家們,會發現他們的文體都有這種清澈透明的特質。
不過卡佛擁有的讀者群,恐怕遠不如奧斯特或村上那樣龐大。他的短篇小說往往讓人有「是否少了"起承轉合"最後一部份?」的錯愕感,更別說什麼歷劫淬煉之後的生命蛻變,或者經過重重關卡、壯麗風景瞬間展現的徹悟式結局,真是個很不"市場"的作家。但以文學性來看,作品中人物內心之曲折起伏,完全由景物與天光的變化來暗示;悲喜無常之後,當事者的人生是否更加洞澈,幾乎都以"留白"來表達,可說猶如映照讀者內心的一面明鏡,壓抑的色彩之下,其實暗潮洶湧著激情與想像力;簡單有力的線條,滿是作者心底的浪漫與炙熱,細品之,會慢慢被這種不慍不火的熱度給收服。
列舉一下短篇集裡的幾篇,在《潔兒、茉莉和山姆》中,那隻暗喻家庭維繫力的狗,被處心積慮地丟棄之後,主人欲再找回牠卻落得一身狼狽,小小的偶發事件,將家人的鴻溝和家庭小盒子內的風暴,速寫出極具爆發力的映像;《鄰居》、《胖子》、《點子》寫鄰居之間的偷窺欲,慧黠的幽默片段,卻寫出一生困在無可改變牢籠裡的悲哀;《沒人說一句話》先勾勒各個歇斯底里的家庭成員,接著小小出走的男孩體驗了偶然脫軌的驚奇,最後仍回歸毫無救贖的日常地獄,既荒謬又憂傷;《為什麼?寶貝》那恐怖的兒子,頗有張愛玲《第一爐香》那種令人戰慄的陰森感;壓軸的《能不能請你安靜點》則是最不可言喻的一部創作,藉意外的發生,寫逝去的美好,潛意識衝破理智的管束,渴望飛行至遙遠國度,卻像未達脫離速度的人造衛星,仍只能繞行於命定的軌道,一圈又一圈、周而復始…
於是心中出現問題:生活已經夠愁苦的了,為何卡佛不為我們建構一個可以暫忘煩憂的奇幻世界,反倒還引領讀者們更往自我痛苦的耽溺裡不斷沈浸?他和總寫世間陰暗的張愛玲一樣,「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嗎?
俯瞰這二十二短篇集結而成的合輯,看清其寫作視野,眼前展現的是一幅「有生皆苦」的圖像。尋常的苦難,其實是身在其中的人們,難以自我覺知的。基於人類的生存本能,當壓力鍋悶煮著,伴隨而來鉅大壓力時,自有奇妙的安全活門機制來洩出多餘氣體。卡佛的筆,偏要緊緊地關上這避免恐懼的活門。讓人在幾乎窒息的煩悶裡,以超脫的眼光凝視自己的生活軌道。頗有進行傾塌毀壞、重新面對澄澈自我的建構力量。
一口氣寫完對卡佛的景仰,回頭看看整篇枝蕪龐雜的囈語,不由得佩服擁有豐沛感情的作家,卻能節制文字、將故事剪裁到最短篇幅,同時又能意在言外、教人迴盪不已,心中的崇敬真是不可遏抑。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