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套》(以下簡稱《連》)收錄於《張看》。故事以香港為背景,敘述廣東人養女霓喜的一生,她先後跟了不同種族的男人(印度人雅赫雅、中國人竇堯芳和英國人湯姆生),生下幾個混血孩子,但從未正式結婚。人物原型是張愛玲在香港求學期間,透過炎櫻認識的一個廣東女人(麥唐納太太)。
霓喜以同居為終身職業。故事起首描述女主角的文字超級經典:
“從生物學家的觀點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結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來看,她始終未曾出嫁”。
輕描淡寫幾筆,道出此女經歷一個又一個的男人,諷刺地暗喻一種不斷姘居的無道德印象。這段經典開場白點出了此中篇的妙趣:許多評論家把《連》和《金鎖記》(以下簡稱《金》)相提並論,專注在觀察霓喜和七巧所陷入的無出路困境,一個如何掙扎奮鬥、一個又如何無望墮落。
張愛玲賦予霓喜彪悍潑辣、肆無忌憚的性格,但又不同於曹七巧的複雜扭曲。傅雷於《論張愛玲的小說》一文中曾評之為「瀰漫惡俗漫畫氣息」—真難想像同樣寫無出路女性的作品《金》,卻被盛讚為「文壇上最美的收穫」,兩者為何有如此兩極的評價?
細讀之後再看這宗文人間的爭論,個人以為傅雷有點譁眾取寵,批評是太過了。或許《金》近乎完美的修辭效果和描寫技巧,令人贊嘆而使其他作品相形失色,但語言較素樸的《連》還是有獨到之處,她選擇了妓女題材中最冷僻的主題作探討,如《自己的文章》中所言:
這種姘居生活中國比外國更多,但還沒有人認真拿它寫過,鴛鴦蝴蝶派文人看看他們不夠才子佳人的多情,新式文人又嫌他們既不像愛,又不像嫖,不夠健康,又不够病態,缺乏主题的明朗性。
敢於選擇不討喜的命題,除了彰顯張特立獨行的氣魄,也讓人感受到「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深刻關懷。霓喜在一次次地追求情感關係(同時也是生存基礎)的過程中,因為地位始終不確定,疑忌與自危使她漸漸變成自私者;未曾間斷的生活苦難和碰撞,迫使她以劍拔弩張、鮮血淋漓的姿態浮於塵世(難道不夠清麗古雅的文風不合傅雷的口味,是他給負評的原因?)。撐起她在卑賤人生裡一直堅韌亮麗活著的,是對物質生活的執著熱愛,希望一再地粉碎、命運一再地昭告掙扎無謂,日子仍零碎而真實地繼續著。
若說生存、命運與欲望是無人能逃脫的連環套,霓喜在套中的個人氣派是生命力迸放、決不放棄追尋的;和「玻璃匣子裡的蝴蝶標本」曹七巧正好是兩種典型,在與姜家三少爺愛情希望破滅之後,慾望轉為追求金錢、從此套上黃金枷鎖—沈重的鎖不止扼殺了七巧,還跟著陪葬了一雙兒女,徹底地陰暗、殘缺、蒼涼。
站在讀者的立場,張塑造出霓喜這一人物的動機是鮮明的,非常難苟同傅雷所說「內容的貧乏是主要弊病。已經刊布了四期,還沒有中心思想顯露」!再說語言運用與藝術意象,《連》雖不如《金》創造出那麼豐富而嶄新的語彙,卻讓人有更驚喜的發現。如其散文《詩與胡說》中寫到,“所以活在中國就在這樣的可愛:髒與亂與憂傷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聽說德國的馬路光可鑒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著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瘋的”張愛玲的藝術美感就是這樣獨特而誠摯的,從其選寫的題材之慧眼獨具便能窺見,她對土地深沈的愛,並非只出於詩人自多情式的呻吟。
以上論述必定帶著張迷特有的偏頗,讀《連環套》時著實鬼打牆了許久,它絕對還是有某些缺陷。這一點是在重讀《末世之城》時突然領悟的,同寫生存之深層意義,保羅奧斯特的處理手法比起來好多了。之前曾為木心評張愛玲一文《飄零的隱士》糾結許久,木心先生的看法,張的作品在人格境界和思想深度上顯得不足,重讀完《末世之城》的當下認了:《連》若能重寫,的確還能更好的。
不過有什麼關係呢?這並不會澆熄一點粉絲的熱愛,如賈平凹言:明知道讀她的東西只亂我心,偏是要讀—所謂上癮,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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