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語錄極多,個人最愛的一句是:「不說明就不會懂的事,是怎麼說明也不懂的事」;如今讀了瑞蒙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卡佛最經典的,肯定就是這句能無限造句的段子了,事實上村上的《當我談論跑步時,我談論些什麼》也是無限造句之一。那麼書名能被沿用來向大師致敬,可見這部作品在卡佛的所有創作當中,是具有藝術性趨於成熟的經典地位的。
瑞蒙卡佛簡單乾淨的文字,閱讀感是俐落暢達,但其中言猶未盡、藏而不露的深處,卻盡是壓抑與沈鬱(由於太簡潔,往往需要仔細推敲尋思才能懂) 。如果要選一些適合在旅途中讀的小書,比如活潑簡短的莫泊桑、極有滋味的汪曾祺、筆墨灑逸的日本文庫本等等都很適合,但文字既精緻,也非常簡約的卡佛,卻一點也不適合—實在太過沈重,也太費腦筋了。
讀多了卡佛的作品,慢慢會喜歡上這種,由極簡文字所營造出來的神秘詩意(雖然剛開始會有點一頭霧水)。不過,長久以來卻有個關於瑞蒙卡佛的震憾傳言:我們所熟悉的簡約的卡佛,其實是經過編輯去改造的。此話的源頭,就是當卡佛的作品將被收入美國文庫本時,被放入一本名為《新手》的作品—即《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的原稿版,也就是未經編輯大刀刪減過的卡佛版。人們發現兩個版本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開始有了這樣極富八卦意味的傳言。因為已開始喜歡這位作者,自然會想要兩種版本都讀一讀,親自驗證傳言的真偽。
從字數來看,編輯版大概一百八十頁,卡佛版則是三百二十頁,原汁原味版幾乎多了整整一倍內容。還沒細讀,心中就有了幾個疑問:「卡佛在《新手》中變囉嗦了?」「兩者究竟誰勝出?」「原始的卡佛還能稱為極簡主義嗎?」
由於蠻多篇名也被編輯改過,對照著讀時有點辛苦,這就造福一下後人,列出不同的篇名—
(新手)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當我們談論愛情)洗澡
(新手)人都去哪了?
(當我們談論愛情)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
(新手)要不要看一樣東西?
(當我們談論愛情)我可以看到最細小的東西
(新手)貪歡
(當我們談論愛情)紙袋
(新手)只要你喜歡
(當我們談論愛情)粗斜棉布
(新手)啞巴
(當我們談論愛情)毀了我父親的第三件事
(新手)派
(當我們談論愛情)嚴肅的談話
(新手)是我的
(當我們談論愛情)大眾力學
(新手)距離
(當我們談論愛情)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
(新手)新手
(當我們談論愛情)當我們談論愛情,我們在談論什麼
以上十篇是篇名被更動過的,另七篇是編輯留下卡佛原書名的,其中兩書的首篇《你們為什麼不跳個舞? 》,是個人非常喜歡的一篇,先讀了《談論愛情》版,沈吟好一會兒才懂,原來整篇有如流水帳的故事當中,最令人心頭一緊的是,女孩和賣二手家當的男人跳舞時說的那句:「你肯定是很瑤望或怎麼了」在一片平舖直敘、毫無內心情感透露的白描之中,這神來一筆突然點出了埋伏在日常感裡的蒼白和瑤望,讓人不禁愕然。之後的結尾也很教人沈浸在卡佛式的無力哀愁中。接著讀《新手》版,極短的這篇短到無可刪減,所以兩者篇幅差不多,但神奇的是,那句幾乎是「文眼」的對話竟然消失了!也就是說....編輯版比較讚耶! ?
光比一篇不夠客觀,再來看看上列第一篇,《新手》中名為「一件很小、很美的事」的故事。故事性很豐富的這篇,照例在人生描摹中寫進了卡佛式的毀滅性家庭情境—小兒子車禍頭部受創,夫妻倆在醫院經歷了三天的等待,原先要開的生日派對當然沒有舉行,製作蛋糕的師傅打了幾次電話來催,回家洗澡的先生接到了,不知道有蛋糕之事的他以為是惡作劇。後來太太回家處理瑣事也再接到,《談論愛情》就把故事定格於此,讓後續發展成為懸念。但《新手》之後還有很完整的發展:兒子後來不治——生日成祭辰,平白而來的打擊讓夫妻倆難以承受,竟將怨懟化成怒氣、發洩在打電話來的蛋糕師傅身上,甚至激動去找師傅理論。話一說開,蛋糕師傅才知是場誤會。一面勸慰兩夫婦,端出熱騰騰的麵包,要好一陣子不怎麼吃喝的夫婦多少用一點。 「這種時候,吃雖然是小事,卻非常有用」。於是,他們邊吃邊聊到天亮,仍沒有離去的念頭。痛心的故事於是有了溫暖寬厚的」結局」(絕對不是印像中的卡佛啊!)
這篇的比較非常有趣。 《新手》有一些故事情節、作者的觀點和評論,能夠幫助人們讀懂這本書。注重高潮迭起的會更喜歡《新手》,因為它讓讀者更容易看懂、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故事,它會引導情緒,使人讀起來比較輕鬆。而《談論愛情》裡蘊含了許多具有卡佛味道的東西:極端的不確定性、開放性、省略……讓人看了摸不著頭腦,需要琢磨一番才能得出結果。但這也吸引了讀者去思考領悟,因為他脫離了講故事的層面,反而達到跟讀者互動的效果,一起去思索那交代得不仔細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儘管比較了兩者的利弊,明白小說可以有各種的寫法(可長可短、可精彩可語焉不詳),心中還是大大震驚了—編輯的存在對於作品,竟能起到這麼顛覆性的作用?書中很多短篇經過即使是小小的改動,簡直就「再創作」!有些則是刪去大量的細節和心理過程的描繪,孰優孰劣?很難評判,也許擁有不同閱讀趣味的,會有不同的好好吧!
在寫《能不能請你安靜點》的書評時,好奇村上對於卡佛所謂"充滿偏見的熱愛"是什麼,讀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又有了新的猜測,村上或許偏好這種大量表面事物的行文法(人物對白、瑣碎日常流水帳、細微動作等),讓深度內涵隱於故事之下,大幅留白和省略,提供讀者自我解讀的空間,當恍然大悟出其中的一些什麼時,會生出豁然開朗的喜悅;即使百思不得其解,也會為那」似乎有點什麼」的隱約哀愁,發出一聲深沈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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