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是毛姆的鐵粉，對於他所推崇的書及作家，多半會盡力去追。然而有一區塊卻始終未曾涉獵：毛叔雖以小說見長，他的名氣卻是由劇作打開的，若非偶然間某個劇本讓他一夜成名，四大名作應該至今仍不為人知。基於毛叔是著名的劇作家，蠻久之前便想嚐試閱讀劇本，卻因不習慣只有對白、沒有旁白敘事的文學呈現方式，一直裹足不前。
閱讀劇本的唯一經驗，是大學沈迷存在主義時讀沙特的《沒有出口》，之後便再也沒有嚐試過。最近終於再跨出第一步，先讀了蘭姆姊弟改寫的《莎士比亞故事集》，將莎翁膾炙人口名劇改成淺顯易讀的這本故事書，真是非常好看，不過即使讀得津津有味，仍然沒有勇氣讀《莎士比亞全集》，只能選讀其他劇本....那麼當今最受世界囑目的經典劇作家，除了莎翁，就契訶夫了，本身也是他的粉絲，很了解他的簡潔力，心想拿來當入門書應該不錯。
事實證明這選擇完全正確。一旦起了頭、發覺讀劇本跟讀小說其實差別不大，尤其契訶夫寫的劇，凝聚氣氛的功力是最好的。《海鷗》劇裡主要的角色有四男四女：特列普列夫、特里戈林、多恩、梅德維堅科，阿爾卡金娜、妮娜、瑪莎、波琳娜，所有這些角色之間的互動都是自然而平衡的，並沒有某一角色的情節特別重要，但厲害的是，契訶夫卻能使這麼多的事件不顯得散亂。每一個事件都有一定的低音調，以免有誰被凸顯了，同時一堆低音調事件又不讓觀者有單調無聊的感覺....往往你要讀完一大段落了再往回想：剛剛到底看了什麼？才會恍然明白，好像沒有什麼重要的事件發生....那為何讀得這麼興味盎然？
之前讀契訶夫《帶小狗的女士》時，便領教過這種獨特風格，他的作品刻意不帶高潮，甚至也沒有懸念、沒有英雄人物、沒有意義上的天使或魔鬼，因為他的主題就是生活，生活的自然狀態本來就是平淡無味、百無聊賴、充斥著雞毛蒜皮瑣事的。可以說他是以素描方式呈現的一種藝術型態。他描繪平凡生活的本來面貌，透過這些表層事物，探索人物隱蔽的動機。
細讀便能看見，契訶夫用了不少巧妙的隱喻。比方說，這四男四女每個人都懷抱著一份單戀，也就是A愛著B、B愛著C、C又愛著D....愛情是契訶夫喜歡借用的隱喻（《帶小狗的女士》裡也有同樣的借喻），它代表著詩意，代表每個人對美好生活的憧憬，雖然劇裡的人們多渾渾噩噩地生活著，但心裡卻都是有所渴望的，渴望追求某種事物、在心中埋藏對幸福的想像。這齣看似幽默、娛人的悲喜劇，其實就以洞察的眼光，寫出人們面對這些渴望會有的態度（主題相當嚴肅啊）。
契訶夫將他的觀察以海鷗的隱喻呈現。逆風飛翔的海鷗，其堅強奮鬥的象徵是鮮明的，第一幕戲裡，特列普列夫用槍打死了牠，這位痛恨庸俗、懷才不遇的青年預言了自己的未來—因接受不了現實和理想的牴觸，以激烈的方式了結一切，所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第一幕戲中還有一隻"被湖水牢牢吸引"而來的海鷗，當然就是妮娜了，這位勇敢追求理想，卻被命運狠狠襲擊的堅強女性，在實踐夢想的道路上，不得不面對泥濘現實。不同於特列普列夫，妮娜在追求夢想的路上，認清了現實令人不堪的面相，堅毅地與之搏鬥、但不作無謂的殊死戰，偶爾也懂得妥協，從中領受了包容的智慧。最後一隻海鷗，則是第四幕戲裡，被特列普列夫打死的海鷗所做的標本。顯而易見地，這是隻沒有靈魂的海鷗，牠仍維持著飛翔的姿態，卻對一切木然無感、全無個人意志，牠比較像是庸庸碌碌的特里戈林?至此應該很清楚了，三是具有文學典故的數字，這三隻海鷗涵蓋了所有人，也就是你我心中都住著其中的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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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唯有大師如契訶夫，才能成就這種極為難寫的作品，想想看，光劇中一個壞人都沒有的特點就夠嗆的。本身是追劇迷，曾經看過連一個反派人物都沒有的戲，演員、製作團隊和劇本都是一流的，收視率卻悲慘地創了該電視台歷史最低、不得不提前收場，可見沒有對比張力的戲劇是很難吸引觀眾的。更何況大師還主張戲劇不帶懸念、從生活中擷取故事，根本集所有枯燥乏味的要素於一身，但《海鷗》卻是讓人一口氣讀完的趣味小書，只能說酷斃了，無怪乎村上春樹旅行時要隨身攜帶全套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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