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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和平-對特殊情節的感動最感到「為他人而活」之必要性,是在彼恰.羅斯托夫死時的那一段.娜塔夏當時正沈浸在安德雷溘然而逝的悲痛中,彼恰的死訊傳來,她立刻起而撫慰其母喪子之痛,原先的創傷不藥而癒.這樣的故事其實也發生在公爵小姐瑪麗亞的身上,老公爵去世時,她本來陷在罪惡感的泥淖中無法自拔,但當農民的問題來時,便不作他想,即刻採取解決行動,因而不自覺振作起來.托爾斯泰在全書中反覆敘說他的歷史哲學-偉人並非影響歷史進程的因素,像眾所周知那樣,而是有一種難解的力量充塞於各民族間,使他們不知不覺走向勝利或失敗.拿破崙不是靠他的戰略或大軍打勝仗,因為他的命令可能因情境改變或者未及時送達而沒有被執行.這個一再述說的觀點,即在烘托一種存在於歷史的無法抗拒也無法掌控的推動力量,這力量往往取決於當下發生於眼前的事,上述的兩段情節,正能呼應這一觀點,我想此書花這麼多的篇幅強調的「歷史底命定論」,除了解釋一段不同凡響的歷史事件,在渺小民眾的平凡人生中也是具有意義的,將它看成一種性靈方面的思想亦可.

  閤上厚厚的書本,回想整個故事,腦海中最深刻的一幕,還有安德雷在奧斯特里茲會戰中舉旗衝鋒,而後倒下的情景:

他仰面朝天倒了下來....他沒有看到任何東西.在他頭上,除了天,崇高的天,雖不明朗,然而卻是高不可測的、灰灰的雲團正緩緩地在上面飄過,此外再沒有別的了.「多麼靜穆、安謐、莊嚴啊,完全不像我那樣奔跑.」安德雷公爵心中想,「不像我們那樣奔跑、喊叫、爭鬥;完全不像法國兵和砲兵那般帶著憤怒、驚惶的臉孔,互相爭奪著砲帚--雲在這個崇高無垠的天空飄浮移動著,完全不像我們那樣啊.為什麼我從前沒有看過這個崇高的天?我終於發現了它,我是多麼幸福啊.是的,除了這個無限的穹蒼,一切都是空虛,一切都是欺騙,除了天,別的什麼都沒有了.甚至天也是不存在的,除了靜穆與安寧,什麼也沒有啊.謝謝上帝....」

  充滿宗教感動力的這一幕,震撼感極強,天空的意象較流浪者之歌的河流更為開闊永恆,安德雷公爵近距離地面對死亡,產生了清澈無比的意念,甚至之後拿破崙巡視戰場,這個他心目中的英雄出現在他面前時,他覺得「與那崇高、無極、有浮雲的天空之間所發生的東西比起來,是那麼一個渺小、微不足道的人,這時無論是誰站在他身邊,無論對他說什麼,這一切對他都無關緊要了.」在這段文字裡,我深深領受到人的有限性.

  這就是佛斯特所謂「偉大的樂章即行啟奏」吧!多麼宏大的氣勢!

  這段樂章是安德雷心靈成長的第一序幕,這個優秀的青年,是我在書中最喜愛的人物之一(也許因為他是帥哥?),在書中,他從一個出類拔萃且滿懷抱負的理想者,到最後死時體會了人類最可貴的情感-寬恕,可圈可點的短暫人生時時令我激動,托爾斯泰塑造的人物之深刻就是如此讓人魂牽夢縈.比如最受大家喜愛的角色-娜塔夏,毛姆盛讚為「小說史上最討人喜歡的姑娘」,除了青春的魅力和美,她完全自然,甜蜜、敏感、有同情心、任性、孩子氣,已有女人味、重理想、動輒發脾氣、親切熱情、頑固、反覆無常,各方面都令人著魔(可見毛姆也是抗拒不了美貌的).還有另外一位我時時在意著的角色是安德雷的妹妹-瑪麗亞小姐,真摰善良、面貌既醜又有動人的某種美,有著聖母般純潔高尚的胸懷,她的心路歷程是不斷在宗教信仰中探索人生的真諦,不斷地協調天國之愛與塵世之愛,因而產生一連串的矛盾衝突,最終她獲得愛情滋潤,並且也走向美好生活.至於書中的核心人物-彼埃爾,說真的,實在很難喜歡他,心直口快、易動感情、缺乏行動力,並且在外表上也呆得不像話(娜塔夏與安德雷未能開花結果,竟是與彼埃爾結婚?唉!),不過他極力追求道德理想,並且最後也勇敢地走入戰場,因被俘時遇上平民普拉頓,在與之接觸的過程中得到精神的成長.其他還有羅斯托夫、老公爵等等形象鮮明的人物,光這些精彩的角色,就足以讓人廢寢忘食、難以掩卷了.

  閱讀期間,常常出現令人凜然一驚的片段,幾乎都是在書中人物死亡的時刻.首先登場的是老勃爾肯斯基公爵的病亡:「不!他不再存在了!他不存在了!但是在這裡,在他曾經呆過的這個地方,敵意的東西,是某種可怕的、恐怖的、可憎的神秘!」這段心理描述令我淚水泉湧,二十幾年前母親去世那一刻,的確掃過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我猜托翁是把自己的真實體驗寫進去了!從老公爵病危到嚥氣的整個過程,完全就是經歷親人死去的經驗呈現(上一次因讀小說而掉淚,應該不只二十年了吧!這次可說猝不及防).瑪麗亞的心理衝突,在這裡也有精彩的起伏.

  安德雷之死的情節旋即掀起另一波高潮(其實在老公爵和安德雷之死中間,還有雅蓮荒謬的誤服墮胎藥而死,但這位扁平人物的離場似乎不值得一提),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於撤退運送過程中遇上羅斯托夫家族搬遷的車隊,安德雷的傷勢從令軍醫訝異的好轉情況,到突然惡化,幾天內即陷入彌留,其邁向死亡的時間是緩慢的,托爾斯泰在這段時間裡放入了好幾個高潮:巧遇情敵阿那托爾並寬恕了他、命運安排般地和娜塔夏相逢、以及瑪麗亞帶著安德雷幼子尼考林卡長途跋涉前來見其最後一面,當然更重要的,托翁對死亡的恐懼在安德雷彌留之際,作了詳盡深入的剖析.在戰場僅有的兩張傷兵檯上遇見阿娜托爾已經夠巧了,竟然又發生了羅斯托夫家左右為難,該不該運載傷兵,最後他們載了,所以才讓娜塔夏遇上安德雷的超級巧合,不過小說安排這個該死的巧合是有道理的,娜塔夏在安德雷退場之後,承載了整個故事的大部分能量,試想若不是她日日夜夜看護著瀕死的心愛的人,在烽火連天的歲月裡,即使得知安德雷的死訊,也不會有太多悸動吧!這些守候和陪伴,才讓愛人的死完全撕裂她的心,也讓死亡的恐怖佔滿她的思緒,從而產生敬畏及嚴肅的情緒,這時的娜塔夏,已從一位充滿生命力(當安德雷最初在羅斯托夫家愛上她時,托翁所用的「橡樹嫩芽」意象是多麼美啊!)的青春少女,在哀傷中蛻變為智慧的婦女了.

  再來是普拉頓.卡拉塔耶之死.因病弱無力行軍而被槍斃的普拉頓,書上交代他的死只有淡淡幾句話:從後邊卡拉塔耶夫的位置傳來了一聲槍響,彼埃爾清晰地聽到這槍聲,但正在他聽到這聲音的一剎那,他想起了還沒有算完到斯摩稜斯克還有多少路程,這是他看到元帥坐車駛過開始計算的,於是他又開始計算,兩個法軍從彼埃爾身邊跑過去,其中一個手裡拿著一把餘煙未盡的槍....這裡寫到計算路程的片段,是托爾斯泰提及的戰俘們在面對巨大生理及心理痛苦時的「壓力鍋理論」,他以為人類在最被重壓時,自會迸射出全部的生命力,發揮與生俱有的分散注意的挽救力,就像蒸汽鍋上的安全活門一樣,在壓力超出了一定的限度時,放掉多餘的蒸汽,是一樣的道理(這和「女人的一生」裡莫泊桑所描寫的患了心室肥大症的阿黛萊特夫人相同)這個理論讓彼埃爾在整個被俘過程中所遭遇到各種生靈塗炭的可怖場面,如殘酷審問、行刑、屍橫遍野等,都非常地低調,不像「愛情萬歲」裡巴加斯.略薩那麼赤裸裸的描摩,但是帶給讀者的感受卻更深沈.

  普拉頓在書中出現的篇幅比例上看來很少,但他卻是一個重要的靈魂人物,如「流浪者之歌」中的擺渡者一般,是帶來某些訊息的天使.他的形象是單純善良的小人物,每天僅是透過辛勤的勞動來實踐對生命的信仰,喜歡講述一些民間的傳說故事,這些純樸的故事事實上是他心中所理解的上帝,普拉頓雖單純卻行動力十足,給了缺乏實踐意志的彼埃爾一個不再抽象的道德形象,被俘時期也成為他生命的轉捩點,從此停止了未曾間斷的自我分析.

  最後想談談羅斯托夫與瑪麗亞的愛情.與美麗的蘇妮亞相戀多年的羅斯托夫,原本甚至想要違逆家人的意志,不顧一切地迎娶蘇妮亞,卻幾乎是在與瑪麗亞(醜陋的公爵小姐)相逢的那一刻,確立了他自己的婚姻,這麼大的一個轉折,必定有累積出此一結果的心理基礎.羅斯托夫加入保羅既諾會戰,其實是因為無法弄清楚自己對蘇妮亞的感情,為了逃避混亂只好回到軍隊,也許在他的內心深處,了解雖然他想娶她,卻又少了點什麼.而瑪麗亞在形象上和蘇妮亞事實上很相像,一個是因為嚴厲苛刻的父親而掙扎,一個是因為從小寄人籬下,她們的內在生活都是自我犧牲的,所不同的是瑪麗亞一直亳不懷疑地向上帝求真理,蘇妮亞則沒有信仰,也許羅斯托夫對瑪麗亞一見傾心,只是一種「遇見上帝」的意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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