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關於方言的奇書!通過方言,人對世界的最初體驗與認識、封閉地域性的沈靜不變,能被發掘出無數的時光。以此發想作為小說題材,感覺再自然也不過、無啥可奇。但韓的文字猶如散發著清香,引人進入幽幽奇想之中,沈澱在語言和時間之中的文化歷史、潛藏的人性就這樣擴散開來,就非人人辦得到了。
曾落戶於湖南汨羅縣的韓少功,下鄉為知青的數年間,發現當地方言頗有典故意義,搜集了上百條詞語,就生活中的題材寫成這部既有小說性、又富哲學趣味的特殊作品。詞典形式是本書的另一奇—號稱可以從任何一頁翻開來讀,不過為了可讀性,紙本書還是重新作了編排。所謂可讀性,我想指的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懸念,原本每一章節都簡短而各自形成一個整體,具有促使讀者停頓的效果,如此可避免受到敘事者的絕對主導,而更深入人物的情境當中。但因為各個精彩人物之間的串連,完美地幻化為教人欲罷不能的故事,完全去除懸念的作法只好稍作折衷(這是正確選擇,我讀過好讀網的電子版,完全以筆劃數為原則的編排,真不好消化,會把紙本熟讀幾次、搞懂來龍去脈之後再選讀它)
如果真的用韓所希望的碎片式閱讀法來看這本書,雖然會覺得這是本雜文集,而不再像是小說,但也許更能抓住他所要傳達的意念、更具體化書中模糊的思維。因為語言的本身就是碎片,不同的人解讀同一段文字,必然讀出不同的信息或內涵,領悟出不同的教訓,詞典中有一條「梔子花、茉莉花」超有意思,把語言的曖昧和模糊講得精妙中的,看了真是拍案叫絕!西方的後設、解構、魔幻寫實全都一邊站吧!只有中國文字才能寫出這境界(不過說真的,這一詞條是憑空杜撰的吧!模稜兩可哪能有
這麼芬芳的講法?肯定是「韓少功詞典」!)
有太多條詞語的意境,教人讀畢捨不得翻頁,就好像小時候偶爾得到一顆糖果,總要把它放在嘴裡含上大半天一樣。比如馬橋語「肯」,可以用來當無生物的動詞,柴不肯起火、田肯長禾,馬橋人把這些事物也當成有情感有思維的活物,同它們講話、對之咒罵、哄勸、許諾,所以韓在篇末舉了他自己心中的擬人化或泛靈論的奇想,像是他會把滿樹的鮮花看作樹根的夢,把崎嶇山路看作森林的陰謀…詞典中有許多沈重的主題,如戰爭、貧困、強權等,冷不防地穿插了這麼童稚的言語,如同在明顯的困惑中注入滿滿的詩意、自政治功利的猥瑣探進靈魂心性的幽邃深處。凝神冥想,靜思觀照,不禁暫放下一切,閉眼聆聽內在與整個地球的聲音。韓少功的語言藝術如此精深,除了因為他修習語言學,更因為這自然流露、盡情奔放的個人情感吧!
其他細緻抒情的篇章,還有「清明雨」、「一九四八年(續)」、「嗯」等,優美感性的詩般文字,夾在鄉野傳奇、歷史片斷、議事論理的文章之間,豐富了本書的內涵,使馬橋的形象除了奇特風俗,更開展了意象世界。有時候,敘述政治事件的篇幅裡,也摻了一小段這種情感性的文字,比如我很喜歡的(摘自「虧元」):
語言狂迷是一種文明病,是語言最常見的一種險境。指出這一點,並不妨礙我每天呼吸著語言,吸吮著語言,在語言的海洋裡畢其終生,被一個個詞語引入新的思維和感覺。
這段文字不僅讓人心有戚戚焉,更仿佛可以隱約嗅出作者創作的衝動來源—對文字的純粹渴望。不過它不是絕對、也非唯一,<馬橋詞典>是跳脫傷痕文學範疇的,就我所讀到它們至少有兩點不同處。一是關於飢餓的肉體痛苦,從「甜」這條詞語中可知,馬橋人對飲食的盲感,透露了韓並不打算對精緻吃食多加著墨,不像<綠化樹>、<棋王>、<寂寞和溫暖>等。另一不同點便是關於性的苦悶,<馬橋詞典>對於漢語中性語詞的空白相當好奇,有著許多深入的探討,除了「打車子」中獨特的見解,「神」、「不和氣」、「公地(以及母田)」,以及無法一一列舉的眾多篇章,針對空白的這塊領域所作的大量書寫,簡直不得不聯想到佛洛伊德說的:創作衝動是性欲的昇華或其變相滿足。這和傷痕文學中超脫了食欲性欲之後的精神探求,相當地不同。但文字渴望與性衝動是否就是本書的創作繆思,在讀了編排於書末的「嗯」那超越性別的強烈情感之後,又讓人開始「梔子花、茉莉花」起來了。
說到書末的篇章,有好幾條實在值得一書,除了盡在不言中的「嗯」,「白話」和「後記」更是令人震撼的結尾(韓少功大概會對結尾一詞相當感冒,這可違反了他解構傳統小說的精神)。所謂「白話」,是市井小民閒聊的一種次級語言,話的本身沒什麼內容,這個詞語照例在韓式哲思的演繹下,歸納出「所有語言也是嚴格意義下的白話」之結論,就在整本討論語言意涵的詞典即將進入尾聲時,冒出這樣的一句話,相當耐人尋味。
至於後記,那就更精彩了。談它之前,必須先說說馬橋語一個重要的特性,即許多話是反著說的,如方向詞,北實際指的是南,東實際上指的是西。另外,不和氣是漂亮、醒是蠢的意思、現就是舊、賤是長壽、寶氣並非珍貴,而是傻。這些反著說的詞語都有其歷史淵源(覺得「醒」的典故最值得細讀,由歷史(屈原投江)考究出詞語中的反諷,很深沈的無奈),反映出方言語詞在不同時間的的根性與生存體驗。而「後記」所講的「普通話化」的過程,卻是一種意識形態的統一、人類生活的標準秩序化,普通話嚴格編碼的符號世界中,抽象概念一律劃為一般性的規格,方言裡對語言規範的破壞,用以表露人最純然自由的軌跡被抹除了。詞的生命—能繁殖、蛻變,有性格、情感,會興衰、死亡—就在普通話的濾洗之下,乾枯粗糙了…
讀了後記,領悟到語言原來隱喻了存在的本質,不寫愛情、不談異變的中國式存在主義,真是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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